一九七二年要过年了,村上的大喇叭里样板戏天天吼叫,可是家里实在没什么可过的,父亲总是吃完饭在联盟家的大门口跟队上的人下象棋,妈急的团团转。这年咋过啊!我跟妹妹常打草养了两个长毛兔,本是供我们上学用的,可是后来成了家里的唯一经济来源。但两个月兔毛才能卖到两块钱,不济事啊。

直到大年三十的那天,家里只有用红高粱压的活络红面,大家都叫“钢丝面”。才四岁的弟弟红卫一看见就哭着说他不吃,原因是吃了拉死太挣人了。那天妈说叫我去北其村姨妈家取些大油回来过年,我就去谦逊家借了自行车去了。

那天的雪很大,也不是现在的柏油路面,坑坑洼洼而且很滑。路上几乎没有人,好在姨妈家不是很远,我怕摔了人家自行车没钱赔,所以就不敢多骑,多是推着走。

去姨妈家取了大油,姨妈给我夹个肉夹馍,我吃了一口就偷偷装进口袋拿回家给妹妹弟弟吃。

姨夫跟姨妈叫大我两岁的姨哥张发展送我,出了村口,姨哥说叫我坐在车子上他骑上送我,我说路太滑了不敢骑,他说不怕,我就坐上去了,姨哥就骑上车子一起走了。我心里很害怕,果然快到北其西堡子时候脚下滑倒了,把我甩出两米多的麦田里,他也摔了跟头。我俩从地上爬起来相对笑了一下,也没说什么。可是一推自行车不能动了。一看是脚踏那个轮子,大家叫“牛腿”的东西歪了。我就跟着姨哥去西堡子一个人家去修理,但那人也没有办法。姨哥说,算了,你就这样推回去,到你夏候村铁匠那里修去吧。

我无奈的低下头,悻悻地推着自行车冒着风雪回家。

刚推开头门到了院子,在房子听到响声的小妮跟红卫见我回来了,很高兴的一起跑过来,妹妹就接过我手上的布袋子,弟弟雪地滑倒了也不顾,一咕噜从地上爬起来拉着我的衣服:“哥,你得是给咱拿的肉?”

我心里很气自行车坏了的事,路上又那么难走,冻得我全身发抖,火正没出发,就骂了红卫:“拿的稀死你吃不!”这时妈听到了,一下子过来就打了我一个耳光,再用脚踢倒我,再用也不知是条帚还是什么在我身上狠狠的边打边骂:“侯你回来侯不见,你还把死给我拿回来了!车子龙头坏了怪谁啊你!”

后来我想,因为我们修理自行车误了很长时间,妈也等急了,肯定也很生气,以为我去玩了。

从小父母亲常打我,我也习惯了,挨打也不哭,就这样挨着。似乎儿子就是叫父母打的一样。妈打完我就去做饭了,等我翻身从泥雪地上爬起来,抬起头时却见父亲站在我的跟前,我心头一紧,准备再接受父亲一顿打了。可能是因为过年吧,父亲却没有打我,只是默默地去扳弄着自行车的龙头,他可能听错了,以为是龙头歪了,我也不敢说话,怕父亲再打我。

我偷身就到前院去把那半个肉夹馍从口袋掏出来给了红卫,弟弟却说“哥,血”,我一看手背上有很多血,我鼻子被妈打破了。

那些年生活艰辛,父母亲都是老实的土农民,毫无出路可想,心里总是没有平静,常常因儿女的成长而发愁,两人便常吵架、打架。再就是拿儿女们出气,以泄对人生困难的愤懑。其实也并不是我们一家,就我们村上几乎多是这样的家庭,但我们从没任何人怨过父母的残暴。

那一年我十五岁,我觉得已经很大了。

第二年的初中暑假时,我跟村上的五亭,胜利三个人去县城砖瓦厂用架子车拉砖头挣钱,一个孩子每天拉五百多斤重的砖块,自己装自己下,从现在东关的化工厂深坑里拉上来,再绕现在的市政街整条,再到泥河沟大桥前的石油仪表二厂,一个来回要十几里路,一车挣五毛钱,每天能跑四趟。肩上又是肿又是血,疼了就用手砸两下,麻了就不知道疼了,腿疼还是最小的问题。饿了吃自己带的干馍,渴了就水龙头喝个够。晚上就睡在砖瓦厂的大院子自己的架子车上,根本谈不上铺盖。跌倒就睡着了。就这样二十天挣了三十五元。要开学了,回家时,我给妹妹买了本小人书五毛钱,给弟弟买了个小手枪一块钱,买了一块钱猪肉(不知道肉在热天会坏的,舍不得吃拿回家结果全坏了),我们三人在代营食堂每人吃了一碗素面一毛钱,买几个白蒸馍一个五分钱,三个人合买了几个香蕉,五亭连皮一起吃,胜利刚剥了皮就掉到地上了,我吃了个坏的,一路三人都不停拉肚子。因为都是第一次吃香蕉。我共花了五元钱,把剩下的拿回家给妈了,妈看我衣服上尽是血迹,抱着我哭了半天,而我并不觉得苦,穷人家的孩子苦水中长大的嘛。二十天没换过衣服,根本就不知道小孩子还要穿裤头啊,那年我十六岁;

再后来,我在县城上高中了,学校天天批林批孔活动,我就在年前休学一个月,跟邻居的王秉财去西安打工,当建筑工人盖房子,理发时人家问我这么小为什么不去上学当民工,我说我不喜欢上学。我能说我家里穷等钱过年吗?现在看到街上的小叫化子,就想起我在西安当民工的样子。一个月挣了九十元。妈说那一个年过得最好,大家都笑了。妈用这个钱给小妮跟红卫都买了新衣服,那一年我十七岁;

再后来,我发奋要当个作家,正经上了一年高中,好多书都是在那一年看的,那年我十八岁;

再后来,高中毕业了,那时是元月份毕业,毕业之日我就到青海当兵去了,第一次离开亲人们开始了我的独立人生。红卫开始上学了,那年我十九岁。

到部队一个月,又要过年了,我在紧张的军训之余又在想,家里年怎么过啊?父亲还在下象棋,妈还是那么整夜的睡不着觉叹息着,生产队肯定是分不到钱的。同时替代我挨打的又是弟弟妹妹。而我每天都能吃上白馍白米。想着就怆然含泪。年前部队发津贴费了,每人5元,加高原补助费3元,共9元,我就向高中同学又是战友的郭志生借了1元,共10元寄回了家。寄钱的那天去当地的邮局怕战友们笑我家里穷,就一个人去了,结果一去才发现,好多人都在为家寄钱,而且多是寄5元,这样我心理平衡了很多。

从小邮局出来,站在零下三十度的青藏高原荒漠中,身穿毛大衣毛皮鞋的军装,迎着从没见过的凛冽风沙,遥望陕西老家方向,我心里却无比欣喜,这回家里有钱过年了!

这就是那个时代穷山村的孩子们从少年转入青年的黄金时期。

一晃四十年过去了,一批热血小伙子们都成老汉了!

注:本文响石潭转载自老哥的QQ空间